《汪曾祺別集》二十卷呈現(xiàn)汪曾祺的二十張面孔

■主題：《汪曾祺別集》分享會

■時間：2021年11月5日 13:30-15:00

■地點：合肥濱湖國際會展中心

■嘉賓：許春樵　安徽省作家協(xié)會主席

蘇　　北　《汪曾祺別集》編委

■主持：金馬洛　浙江文藝出版社北京中心總編輯

他的寫作使得傳統(tǒng)漢語表達在現(xiàn)代派文學(xué)重壓和圍堵下呈現(xiàn)出獨特力量

金馬洛：今天很開心在合肥舉辦《汪曾祺別集》分享會，我們請了兩位安徽人來一起分享汪曾祺先生跟安徽的故事。

許春樵：汪曾祺先生祖籍安徽。最早安徽跟江蘇本來是一個省，就是江南省。到清朝，由于江南省在國家經(jīng)濟和政治地位太高，所以順治年間把它一拆為二，江蘇跟安徽才分開了。之前本是一家，所以很多人把南京叫做徽京。分開之后，安徽的省府在安慶有93年。

所以汪先生跟安徽的紐帶性是非常強的。尤其文學(xué)這一塊，主要在江淮之間，汪先生的小說、散文影響了很多安徽作家。比如我們的蘇北同志就是汪先生的關(guān)門弟子，這是名副其實的，不是附庸風(fēng)雅。他家里有好多汪先生的字畫，我想要一幅他都舍不得給我。最近我在杭州參加長三角論壇，講到地域文化這塊，提到汪曾祺作為地域?qū)懽魑幕拇?，對長三角這塊都很有影響，甚至影響到整個中國文學(xué)。

蘇北：汪曾祺先生祖籍徽州，家譜上有記載，第七代的時候遷到高郵。他也在一篇文章中寫過宏村，“宗傳越國”。徽州人走出去，一個是做生意，第二個是讀書。有錢讀書，沒錢就做生意。

1990年合肥搞過一個讀書會，汪曾祺在這個會議上的講話后來收入《汪曾祺全集》。那次他背著一個小包，在我們的環(huán)城公園主要是包公祠一帶逛。后來從合肥到徽州，沒上黃山，去了歙縣、黟縣等，還去了宏村，喝了好幾場酒。后來從黃山乘小飛機回合肥，合肥有雷暴，飛機轉(zhuǎn)了40分鐘下不來又回去了，就在新安江邊喝酒。

金馬洛：汪先生跟安徽很有淵源。為什么影響我們皖東？主要是地域上的相近，比如說方言、生活習(xí)慣，包括口語都是一樣的。這是其他地方學(xué)不來的，這樣就形成了汪派的延續(xù)，在生活習(xí)慣、行為方式，包括語言方式上都有深入的對接。

汪先生寫小說的時候，正是現(xiàn)代派和先鋒派盛行的時期。為什么他的作品就這么多，但之于中國當代文學(xué)史的影響卻又這么大？因為上世紀80年代初的時候，中國小說正面臨一場顛覆性的革命，就是西方現(xiàn)代小說對傳統(tǒng)漢語寫作的顛覆。所以給我們帶來現(xiàn)代小說長卷式的、魔幻的一種敘事方式，我們漢語寫作獨特的韻味，在那樣一場思潮中被掀翻了。這樣的背景下，汪先生小說的出現(xiàn)讓人大感驚艷。他的寫作，使得傳統(tǒng)漢語表達在當時現(xiàn)代派文學(xué)重壓和圍堵下，呈現(xiàn)出獨特力量。

蘇北：因為他只會那樣寫，不會寫其他的。

與魯迅、周作人、沈從文這些作家一樣他留下的是百年來光輝的文字

金馬洛：蘇北老師，因為跟汪先生的家鄉(xiāng)僅僅一湖之隔，他對您的影響是非常大的。想請您跟大家聊聊，汪先生在晚年跟您的一些交流，有沒有一些印象深刻的事情？

蘇北：汪先生在80年代搞寫作的時候，在那一批人當中是少數(shù)派，他是孤獨的。那時候比如張賢亮的作品，都是好幾萬字，發(fā)表都是排在前面的。汪先生的作品就寫幾千字，都發(fā)在靠后面的位置。但是慢慢地在一代一代人的閱讀中，我感覺他的影響力往回走了，跟他的老師們包括沈從文等等走到一起去了?？赡茉龠^一百年他跟周樹人都是一起的，即便在這一代燦爛群星中，也是比較亮的一顆星。

金馬洛：許主席，您是什么時候開始接觸汪先生作品的？

許春樵：我第一個看的是《受戒》，當時就覺得“小說怎么是這樣的”。那個時候小說最流行的是解放思想、反思文學(xué)，對“文革”“反右”，對前幾年進行反思、反省甚至是批判。突然出了一個這樣的小說，味道完全不一樣，寫一個小孩子出家，小和尚又和小女孩產(chǎn)生了一種曖昧，朦朧，很含蓄、很美的情感，當時一下子真的讀得愣住了。他把人性、人生的味道寫出來了，而不再只是簡單地寫人與社會、人與政治、人與時代的關(guān)系。他這里面寫到的，是人與內(nèi)心情感的關(guān)系、人與人性的關(guān)系、人與欲望的關(guān)系，他一下子給你打開了全新的視界。

汪曾祺的小說不講究情節(jié)，主要是味道。其他的短篇小說就不一樣，對抗性很強。中國古典的短篇小說是像水墨畫一樣，富于人性的、靈魂的、情感的味道。

蘇北：昨天看到李澤厚去世的消息，想起李澤厚曾在一個訪談中說——中國人對山水、對山水畫的感覺，就是中國人的宗教。汪先生曾說中國文字的文化性，文字里面帶著唐宋的信息。我覺得汪曾祺是不可學(xué)的，學(xué)到位近乎不可能，因為你沒有熏陶過那些文化，就不可能使人物帶著這樣一些氣質(zhì)。雖然我們也可以寫小城鎮(zhèn)的味道，但是寫不出汪曾祺寫出來的小城鎮(zhèn)的神。

這里面還涉及到今人的古文太差了。汪曾祺雖然不是古文寫作，但他講過語言的音樂美。實際上文字里面包含著音樂性，音樂性無非就是長短句，在長短句的處理上有高下之分?？雌饋硭@個東西很簡單，實際上一點都不簡單，是經(jīng)過熏陶之后用白話文的寫作。

前人講過，一個小孩出生自帶靈性，再受到完整的教育，才能產(chǎn)生一個偉大的人，或者一個了不起的人。受過比較好的教育不一定能成為作家，因為作家自帶靈性，一百年產(chǎn)生一個，一千年產(chǎn)生幾個，這是很困難的。寫好文章的人很多，但是能寫得很有趣，寫得很有見解或者很美，是很少很少的，歷經(jīng)幾千年滔滔歲月，留下來的也是鳳毛麟角。汪先生在時代大潮中給我們留下這些文字，應(yīng)該說也是留下一個很美的文字的范本。與魯迅、周作人、沈從文等等這一批作家一樣，他留下來的是百年來光輝的文字。

《汪曾祺別集》收有書信、隨感

甚至包括在張家口的思想?yún)R報

金馬洛：我們今天的主題是《汪曾祺別集》，蘇北老師參與了很多重要的工作。先請?zhí)K北老師講講對于《汪曾祺別集》這套書的一些感受。

蘇北：這次這么一套完整的具有學(xué)術(shù)意義的《汪曾祺別集》，應(yīng)該講給汪曾祺的文學(xué)成就進行了比較系統(tǒng)的整理，而且文章的編排，對于讀者來講，很好閱讀。比如很多書信放在前面，還有一些他的隨感，包括很重要的一篇他在張家口的思想?yún)R報。思想?yún)R報都寫得很有味道，很文雅，離不開文學(xué)的韻味。他在里面做了自我剖析，說在這個地方勞動和生活，感覺非常充實，自己愿意做這樣的工作，但偶爾還冒出來想做一些文字工作的想法，即做編輯或者編劇，只要跟文字打交道都可以。后來進行了自我批評，也寫了一首詩。就即便以公文的方式去寫，最后都會跳出幾句很有文學(xué)意味的文字。

汪先生的過世很可惜，有人說老頭兒77歲去世也不算太早，但關(guān)鍵是他始終腦子非常清晰，肚子里很多東西都沒寫出來。我一個贛州散文家朋友，給我聽過汪曾祺先生在北京大學(xué)的一個錄音，他在里面講了很多三峽，講到小說談吃，引文都是一句一句背下來的。他談散文《黃岡竹樓記》，說當年在西南聯(lián)大的時候，一到下雨，鐵皮屋頂就噼啪響作一片，特別是下急雨的時候根本沒辦法上課，只能稍雨小再上課，這個時候他就想到《黃岡竹樓記》。我把王禹偁的《黃岡竹樓記》找來一看，原來王禹偁在《黃岡竹樓記》里記述曾建一個竹樓，樓中聽到下雨等很多聲音。王禹偁在滁州寫過很多詩文。他比歐陽修要早四五十年，在滁州的《醉翁亭記》里提到有一個“二賢堂“，供奉的一個是王禹偁，另一個就是歐陽修。把這兩個人放在一起，并非近百年的事情，宋之后就有人放了，說明人家是充分肯定的。汪先生從來沒有寫過有關(guān)王禹偁的文字，只是在這類漫談中，隨手舉例，說明他肚子里還有很多東西，在寫文章的時候并沒有寫出來。

比如《西山客話》，是有人為推廣樓盤去找他寫一個軟文，沒想到汪先生一寫寫了七八千字，最后人家只收了一千多字。后來有人找汪曾祺的女兒，說有汪曾祺的手稿在我這里。拍照過來一看那么長，《西山客話》絕非一般廣告文章，把西山寫得那么美。

實際上他的才華遠未全部表現(xiàn)出來。比如他寫釋迦牟尼，是在李輝的催促下才寫的，李輝說：“你寫過小和尚，寫釋迦牟尼可以?！碑敃r寫了幾萬字，作為體現(xiàn)汪曾祺精神世界的作品留下來。他去世的時候應(yīng)該還有很多東西沒有留下來，這個太可惜了。

許春樵：即便是這樣，他在文學(xué)史的地位也已牢不可破。他覺得超越不過去了就不寫了，覺得就寫短篇，這樣就夠了。就像設(shè)立文學(xué)的航標，多和少不重要，有一個燈是不亮的，也不重要。

新文學(xué)百年來

發(fā)現(xiàn)汪曾祺是很了不起的事情

許春樵：這套書就出版而言，小開本，因為比較小，用起來比較樸素。從裝幀、設(shè)計，到開本、紙張的選擇，都很符合大眾閱讀、頻頻閱讀的形式，也和汪先生的寫作形式、內(nèi)容比較匹配，都是比較精干。

金馬洛：《汪曾祺別集》全部共20卷，大概收錄200萬字出頭，一到八卷是小說為主，九到十九卷是散文為主，最后第二十卷是戲劇集。這里面插入了很多的書信還有匯報材料，以及汪先生寫的一些詩詞，自由體的詩還有古典詩詞等也插入其間。也就是不經(jīng)意間你在書里面會看到一些詩，可以揣測一下為什么這個詩會收錄在這個集子里面。比如說第六卷《是非往事集》，第一篇就收錄了汪先生20歲那年（1940年）寫的一首詩，能夠看出他對于寫作、對于創(chuàng)作的意志。還有第二十卷戲劇集，收錄了汪先生的《范進中舉》《沙家浜》等戲劇作品。別集把汪先生最精華的小說、散文、詩歌都收入了，通過這二十卷，用編委楊早的話講，這套書體現(xiàn)了汪先生的二十個面孔。

許主席，如果請您推薦《汪曾祺別集》里的三本作品，您推薦哪三本？

許春樵：第一本肯定是《受戒》，因為我主要看小說，小說讀的最多。另外散文里面有幾個都非常好?！稛贰独鎴@集》里面的戲劇都很有代表性。

我始終覺得汪先生小說寫得非常好。我更看重的是小說，汪先生的小說敘事，恰恰是在80年代初期，西方文學(xué)席卷全國的大背景下，他當時出來不是主流，很震撼。那時候主流的文學(xué)價值、審美價值是現(xiàn)代派文學(xué)。但是我們畢竟是中國，用漢語寫作，他的小說是對漢語審美集中的展現(xiàn)和爆發(fā)。其實作為文學(xué)來說不存在所謂“東風(fēng)壓倒西風(fēng)”，不是階級斗爭，應(yīng)該是多元和溝通審美并存。既要有西方的現(xiàn)代敘事，同時中國古典敘事也應(yīng)該延續(xù)和傳承下去，這是汪先生贊成的。所以在那個時代，《受戒》事實上是非常重要的代表作。

戲劇，我知道《沙家浜》是他寫的，七八十年代最具影響力。他的唱詞唱腔是深受中國古典文學(xué)、古典文化的熏陶，功力非常深厚的一種表達和呈現(xiàn)?？雌饋砗艽蟊娀欠N音律，包括對字句的提煉，沒有一定功力是達不到那種水準的。

金馬洛：還有一部小說叫《故里雜記》，收錄的是汪先生為高郵故鄉(xiāng)寫的人物。

許春樵：對，是的。

蘇北：剛才提到汪先生的小說都是短章，前不久我看呂叔湘先生的文章，其中有首小詩——“文章寫就供人讀，何事苦營八陣圖。洗盡鉛華呈本色，梳妝莫問入時無。”是寫于1992年的一首詩，說古往今來好的文章無不靠白描取勝。華麗的文章也有好的，但總是不及白描的審美。白描確實難，因為要用極簡的語言表達極準的意思，語言上面要積極準確才能達得到。

我認為新文學(xué)百年來，發(fā)現(xiàn)汪曾祺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。汪先生年輕時候?qū)懙蒙屎軡饬?，但后來都寫得很簡單、很短、很白，他知道哪個詞擺在哪個地方最好，選來選去就只有一個字是最恰當?shù)摹?/p>

《汪曾祺全集》

主要供專家學(xué)者收藏使用

別集更適合入門以及汪迷收藏

蘇北：當代有很多優(yōu)秀的作家，而汪曾祺是一個文人作家，他的作品有小說集、散文集、戲劇集、文人集等等，還有書畫集。談到文論集我還想到，為什么他在80年代90年代寫那么多？因為那時他的寫法是孤獨的。

為什么我反復(fù)強調(diào)寫小說就是寫語言？中國語言具有流動性、音樂性、文化性、內(nèi)容性這“四性”，我們現(xiàn)在往往內(nèi)容性比較多，文化性少，音樂性更不要談。流動性是指字與字之間不是砌磚頭這樣砌起來的，而是互相之間有關(guān)照，一字咬百字，語言之間是有關(guān)系的。語言之美不是文字之美，而是語言之間的關(guān)系之美。所以發(fā)現(xiàn)語言的流動性、內(nèi)容性、文化性和音樂性，當代作家要晚20年、40年。他們更關(guān)注的是語言的內(nèi)容性，關(guān)于音樂性、文化性、流動性，他們考慮得沒有汪先生多。

汪先生邊寫文章，邊來證明自己的存在。后來有人說他“無主題”，他就很氣憤，說：“我這是有主題的，不是藏著看不見摸不著。但是藏得是比較深，不讓主題一眼被讀者看出來?！彼运纬勺约旱奈膶W(xué)思想、文學(xué)理論，他不只是寫幾個小說“你們幫我評論評論”，而是自己有意而為。

金馬洛：您也給大家推薦三本。

蘇北：我首先要推薦我編的歷史雜記?！豆世镫s記》里面的小說，都是我最熟悉的，年輕的時候我把這個還抄了一遍。我推薦《橋邊散文》《故里雜記》和《旅途雜記》。

讀者：能不能再介紹一下汪老生平。

蘇北：汪先生出生在1920年，江蘇高郵人。1939年考上西南聯(lián)大。西南聯(lián)大是北京大學(xué)、清華大學(xué)和南開大學(xué)三所大學(xué)在抗戰(zhàn)時期成立的臨時大學(xué)，先是遷到湖南長沙，后又遷至昆明。他在西南聯(lián)大學(xué)習(xí)5年，在昆明工作了兩年。1946年秋到上海，工作一年多后到北京。先在故宮博物院，新中國成立之后隨南下工作團往廣州，走到武漢留下來在中學(xué)當教導(dǎo)主任。一年后返回北京，在北京生活、工作、編雜志，編《北京文藝》。

1959年調(diào)到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編《民間文學(xué)》雜志，后在這個雜志被打成“右派”，下放到張家口農(nóng)村參加勞動。1961年“右派”帽子摘了，但是沒有找到工作，就在張家口又待了一年。1962年回到北京，在北京京劇團做編劇，寫了《沙家浜》《杜鵑山》等著名京劇?！案母镩_放”起開始寫小說，《受戒》等短篇小說引起文壇重視，后又寫了很多散文。他是一個小說家、戲劇家，也是一個文人畫家、美食家。1997年去世，享年77歲。

金馬洛：他是沈從文先生的得意弟子，他也自稱沈從文先生的得意高足。

讀者：請教一下全集跟別集的根本區(qū)別？

蘇北：全集是所有汪曾祺先生被發(fā)現(xiàn)的作品的集合。汪先生去世之后，學(xué)者和研究者發(fā)現(xiàn)有幾十萬字汪先生的東西，主要是“文革”前的，很多舊報紙上的，全部出版了之后又發(fā)現(xiàn)有一兩篇，前不久在《天津日報》上又發(fā)現(xiàn)了一篇自敘。全集主要是供研究者、各大院校收藏，也適合對汪先生比較熱愛者?！锻粼鲃e集》開卷很小，大概一本10萬字左右，非常精美，一共20本，前有汪曾祺的照片、書畫，后有汪曾祺的散文、小說，是可以隨帶隨翻、攜帶方便的普及汪曾祺的一個很好版本。

金馬洛：上海師范大學(xué)陳子善也給過解釋，《汪曾祺全集》主要是專家學(xué)者收藏使用，但能把全集400余萬字讀下來的基本上很少。別集的設(shè)計裝幀、開本、選篇，都更適合入門以及一些特別的汪迷收藏、翻閱。

整理/雨驛